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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

發(fā)表日期:2021.02.26

一次別離

上世紀40年代夏天的一個凌晨,天微微亮,魯西南一個小村莊

姥娘起身,她沒有叫醒新進門的媳婦兒,也沒有叫醒自己的閨女小六,趿拉著鞋,蹴著小腳,站在門外,看著門楹上的嶄新的對聯(lián)和門板上的雙喜,姥娘心里不禁一陣歡喜:小五娶媳婦兒了,可算圓了一個心愿!

兒子小五時年18歲,在離家不遠的徐州上學,那里是大城市,姥娘聽說那里有火車,有煤礦,滿大街的人群和高樓,小五在那里上學不會迷路吧?最初姥娘還在為小五擔心,但小五每次放假一回來就跟她絮絮叨叨地述說著城里的所見所聞,而且滿是得意的樣子,姥娘便為兒子的出息感覺極其驕傲。

兒子小五自幼身體有些弱,比起他的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小五從小就有些微微的自卑,性格也內(nèi)向了一些。哥哥姐姐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因為是父親的前妻所生,年齡相差很大,加之哥姐都已成家,小五跟他們的交流溝通就更少。每每從徐州回來,小五最喜歡地就是跟娘和妹妹講講他在學校的事情,講在徐州的經(jīng)歷,看到娘親滿意的笑容和妹妹羨慕的眼光,小五不由地更加眉飛色舞。

因為身體弱,小五爹聽從了莊上媒婆兒的主意,給小五說了一房比小五大三歲的媳婦兒,俗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嘛,事沖沖,好讓他健康起來。就在小五這個暑假的后期,順便給他完了婚。

成親的頭一天,姥娘把兒子小五叫到身旁,絮叨著:小五,你哥成家了,家里的地沒剩多少給你,你爺跟你爹打長工、做牛馬置起來的十幾畝地現(xiàn)在也就剩下四五畝了,你在徐州好好念書,將來能不回來種地最好,咱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干活,到哪還不能混口飯吃?你現(xiàn)在也成家了,將來把媳婦兒接到徐州去,以后好好跟你媳婦兒過日子,將來再生個大孫子,娘給你看,俺也能到大城市看看……。瞅著兒子懵懵懂懂的樣子,姥娘暗自輕嘆:小子懂事晚,日子還長,以后再教他罷。

婚后的幾天,小五要返校了,姥娘領(lǐng)著新媳婦兒和女兒小六送小五上火車,車站就在不遠的鎮(zhèn)上,一路上姥娘又像以前送小五一樣嘮叨起來,吃好穿暖、注意安全,最后才想起說你現(xiàn)如今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放假就趕快回來,你媳婦兒還等著你哩。說完瞄了一眼新媳婦兒,新媳婦兒低頭默不作聲。小六咯咯笑著,說俺嫂子害臊啦!講完,大家都出聲大笑起來……

看著漸行漸遠的火車,姥娘的失落感再次升起,沒事,過段時間就回來,小伙子現(xiàn)在有媳婦兒了回來會更勤,姥娘不斷寬慰著自己。

她哪知道,一次別離便是永久的別離,她的小五再也沒見到他親愛的娘親。

 

一次回鄉(xiāng)

小五回到學校,對誰也沒有講自己成親的事,稀里糊涂的結(jié)婚,連新娘子是什么人都沒弄清楚,對于一個讀書人,這是多么羞于啟齒的事呵,他有時有些懊悔,有時恨自己沒有反抗,他知道這是遺傳了母親的性格:懦弱、沒主見,那個俺喜歡的女同學啊,看來咱們沒有緣份了,唉,俺爹俺娘也是為了俺好,他們高興就行了。就此,他也斷了向那個他喜歡的女同學表白的念頭。

回到學校沒多久,小五就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了各方面的消息:國軍要到學校來招兵、共軍在關(guān)外的東北地區(qū)把國軍打得落花流水、地下黨在招募思想進步的學生還要組織學生上街示威游行等等。小五就想:管他誰打來呢,總得讓俺們學生上學吧,俺要聽俺娘的,好好念書,在徐州找份工作,不回家種田。與其聽這些風言風語鬧心,不如關(guān)起門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看自己的書。

臨近學期末的一個假日,小五隨一個同鄉(xiāng)去城郊的親戚家?guī)兔Ω苫顑?,因為干完活兒天色已晚,小五便隨老鄉(xiāng)住了下來,就在他剛剛洗完腳脫了褲子準備上床,忽然聽到門外街道上有人狂叫、有人驚呼、有人哭喊,接著是汽車的聲音,咣的一聲,惶惶然,還在發(fā)愣中,房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就聽著一陣喘著粗氣的高喊:國民黨抓壯丁來了,快跑??!

小五趕忙穿上長褲,趿拉著鞋跟著同鄉(xiāng)去,出得門口只見灰暗的街上人影雜亂綽綽,夾雜在軍靴的踢踏聲中有叫罵聲、哭喊聲、嗚咽聲、雞鳴狗叫聲,小五便隨著人流向街的一跑去,沒跑幾步,就見又一隊大兵迎面沖來,小五又隨著人群向旁邊的小巷子跑去,在巷子盡頭有一堵圍墻可能因為下雨坍塌了一小段,被用樹枝臨時遮擋著小五心慌慌、意茫茫,一鞋子被踩掉了也渾然不,好容易擠到斷墻跟前,腳被樹枝扎了一下,一個趔趄,剛剛站穩(wěn),被后來的人撞了一下,終于跪趴在地,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跑路,急忙站起身,立穩(wěn)身體,沖到墻邊,準備翻過矮墻,一聲槍響,一個聲音如晴天霹靂:再跑,老子開槍了!小五一個哆嗦,站在斷墻前愣住了,接著他向旁邊飛去,原來后面的人嫌他擋道直接把他到了一旁。等他回過神時,國軍已經(jīng)上來了……。

小五跟大多數(shù)被集中在一個小空地上上,接受國軍長官訓話:……國家危難,匹夫有責……共軍共產(chǎn)共妻,云云。小五只記住了最后一句話:你們現(xiàn)在已是我部國軍士兵。

堆在人群里的小五腿有些軟,心有些慌,心底一個無力的聲音說:俺的娘哎,回不去家了,這可咋辦?

……

四十年后的1993年夏天,小五攜妻從臺灣回到了久違的家鄉(xiāng),在機場他見到了妹妹小六,“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在他離家時妹妹小六只有六七歲,相互之間根本就不記得對方當初模樣,但兄妹倆看到彼此的真容和聽到彼此的鄉(xiāng)音時,竟都同娘親一般不由得當場凝噎無聲卻熱淚橫流,相擁著,過了很久哭聲才漸漸發(fā)出......

兄妹重逢,互述衷腸:哥哥加入國軍后,因身材削瘦、有文化,所以安排了勤務(wù)兵或文書之類的崗位,也因此在每次戰(zhàn)斗中,跟從長官進退,幾乎沒有遇到生命危險。隨大部隊撤退臺灣以后,聯(lián)系上了同樣是國軍的本家子侄,彼此照應,相安無事,早年退伍后在臺灣中部的一個城市就職于電力公司,后來娶臺灣土著人為妻,現(xiàn)在育有兩子一女,這些年過得倒也平安祥和,唯獨故土難離,思親心切;而哥哥“走”后,父母不知兒子具體所蹤,猜到極有可能是被國軍“抓了壯丁”,擔心兒子生命攸關(guān),母親以淚洗面,父親怨聲嘆氣。之后西南地區(qū)解放,一土改,家里的地分了,多出的房屋也歸了村集體,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父母的心情卻沒法喜歡。1951年獨守空房的新媳婦兒申請辦了離婚手續(xù)另嫁他人。1955年父親郁郁中過世,母女相依為命,直到1958年妹妹遠嫁他鄉(xiāng),回鄉(xiāng)次數(shù)寥寥。母親則于1977年病逝。

回到莊上,小五自然要給父母上墳祭奠,但斗轉(zhuǎn)星移、人情淡薄、社會詭譎,被定為中農(nóng)成分的父母的墳墓早就不知所蹤,最后在本家后輩的勉強記憶里,指著一塊濃密菜秧的番薯地二太奶大概就埋這個地方了。

一抔故土,兩行熱淚,三縷青煙,又叩又拜,哭聲一片!

小六癱軟在地,思念、屈辱、愧疚并涌,幾近氣闕嚇得旁邊親人忙掐人中;

小五跪趴在地,華發(fā)凌亂,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娘啊......是小五啊..不孝的兒子....俺回來了......俺來看你了!

小五在家鄉(xiāng)盤桓數(shù)日,與妹妹小六好好地聚了聚,回到臺灣后,原本想再找時間返鄉(xiāng)探親,終因生活、健康等原因,遲遲沒有成行。妹妹小六的團聚念想也每每不能實現(xiàn),終成一聲思念的嘆息!

2003年小五病逝,他再也沒能回到故土、沒能看望他逝去的母親和在世的妹妹。

2018年,小六在一位侄孫女的陪同下前往寶島探親旅游,國軍退役的八十余歲的子侄臺北、臺中兩地陪同。而小六只能給兄長祭上三支香火聊以慰籍,親嫂子患帕金森癥,已不識眼前人!

天知道,一次返鄉(xiāng)竟是永久的離鄉(xiāng)!

 

一次婚嫁

姥娘娘家姓張,家境極其貧寒,幼年喪母,父親她和兄長帶大,父親病逝后,姥娘便和哥嫂一起生活,兄長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姑嫂二人持家。

姥娘具體生日不詳,約莫六七歲就到鎮(zhèn)上做童工,給鞭炮廠裝炮捻,從未上過學堂念過書,沒有什么見識,加上性格內(nèi)向、懦弱,凡事唯唯諾諾,唯兄嫂意見為準。

一日,莊上媒婆兒走進破爛的家里,見到正值青春的姥娘便花枝亂顫地對著姥娘笑,一邊說閨女你的好事來了,一邊攬著姥娘的嫂子走到一旁,嘀嘀咕咕,不知所云。稍后,嘻嘻哈哈著,在嫂子的送別下?lián)u搖顛顛地小跑而去。

西南夏天的夜是如此的涼爽,天空月朗星稀,整個村莊在灰白的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天籟下,幾聲狗叫雞鳴,無數(shù)夏蟲吵嚷,成為勞作了一天的人們的催眠曲。

此時的姥娘卻躺在炕上像鏊子上的煎餅翻來覆去,白天媒婆兒走后,嫂子告訴她有人給她提親了,姥娘先是嚇了一跳,隨后羞赧忐忑,一顆少女的心在艱苦的生活里激動進而沸騰起來。現(xiàn)在人睡聲寂,姥娘的春心延續(xù)著白天的蕩漾,甚至更加劇烈而翻騰起來:要嫁人了呵……那人長啥樣、好不好?有沒有兄長那樣高大,有沒有親爹那樣慈祥?家里都有啥人、能不能吃得飽?不會有惡婆婆吧,不會像自家一樣吃不飽穿不暖吧?……老天爺啊,俺從來沒干過壞事,求求你,讓俺嫁個好人家吧!

千份緊張,萬般期待,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嫂子問姥娘咋想的,姥娘說,俺不嫁人,俺要跟你們一輩子。嫂子說,傻妮兒,凈說傻話。俺聽媒婆說了,那家人光景好,家里有十幾畝地哩,在他們莊上是大姓,不會受欺負,那男的也好,比你大不了幾歲,很會心疼人,你嫁過去就享福了。那跟俺哥說了沒有?俺還是不想嫁,俺要跟你們在一起,姥娘鼓起勇氣犟著嘴。俺已經(jīng)讓人捎信給你哥了,過兩天就回信,看你哥同不同意,嫂子接著說,家里這個樣子,你愿意呆下去?長這么大了你連件新衣服都沒穿過,姑娘大了早晚要出嫁,你哥常年在外,俺也照顧不你,兵荒馬亂的,有個男人還可以保護你……。

是啊,這樣的年,一個青春怒放的姑娘家當然要有家和男人來呵護,姥娘不禁想起前年,日本鬼子打到縣城要來莊上的情景,莊上人提前知道鬼子要來,都收拾點細軟就往山上跑,姥娘跟嫂子隨著莊上的人流也往山上跑,剛到半坡上就聽到莊里槍聲四起,隨即幾顆炮彈就落在身后,嚇得姥娘跟嫂子撲通就趴在地上,稍作鎮(zhèn)靜,看到莊上人都在往坡上奔命,嫂子倏地站起來,拉上姥娘的胳膊就要走,卻見姥娘癱軟在地動都不敢動,快起來!嫂子急叫。俺動不了了,嫂子,俺想尿尿……

那時要是有個男人多好,俺跑不動了,他可以背起俺來跑,像小時候俺爹和俺哥背俺一樣,啊,那是多么堅實的倚靠!

過了幾天,姥娘的哥叫人捎回口信,要是真地像媒婆兒說的那樣的人家,妹妹就享福了,不過讓嫂子先帶著妹妹去男方家看看,可以了他就回來,親自送妹妹嫁過去。

那是一個晴朗明媚的清早,太陽剛剛從地平線冒出半個臉,把它的光線斜灑在田野山坡上,路邊的蘭草捧出從葉子上滲出的露珠,野百合慵懶地伸展著皺皺巴巴的花瓣,濃密的野草和野花間,影影綽綽的人影慢慢走近,媒婆兒、嫂子,還有穿著干凈利索充滿朝氣的姥娘,走在通往相親的路上。

離莊口還有三里地,就看見一群半大的小小子,向她們張望招手,然后轉(zhuǎn)身就跑,頃刻竟無影無蹤。這時姥娘雙手緊緊地攬著嫂子的手臂,額頭上臉上的汗珠因為走路加上緊張愈發(fā)地油亮剔透,好不容易走到莊頭,就看見一群婦孺簇擁著迎將上來,有幫著拿東西的,有扯胳膊攬腰的,有噓寒問暖的,更多的是湊熱鬧的,緊接著,就聽到一嗓子:新娘子來了。頓時,嗩吶聲聲,鞭炮四起,一頂小轎從人堆里竄出,姥娘和嫂子還在愣怔間,姥娘已被人涌進轎子里,嫂子剛想問你們做么,那群婦人扯扯拉拉地把嫂子也擁進莊里……

當天姥娘就嫁進了婆家,當天嫂子一個人帶著彩禮稀里糊涂地就被送回了自己家。

新婚三天后,姥娘回門,進到兄嫂家,見到兄長正站在屋當間。原來,兄長聽到嫂子帶去的消息后,緊趕慢趕剛剛從外面進門。

妹妹,別哭,咋回事?

哥、嫂,俺、俺被騙了,那個男的比你還大十幾歲,他、他還有三個孩子哩,嗚嗚嗚……

怨不得啊,怨不得那天去相親直接就成親了,狗日的,咋這樣辦事哩?俺去找他們?nèi)?,退親!

她哥,你可別去,妹妹都嫁過去三天了,彩禮咱也收了,這婚咋能退?

你還好意思說,都是你這爛娘們兒干得好事,叫你過去看看,你倒好,就把俺妹妹嫁了,你這是要趕俺妹妹走啊,我給你說,俺妹妹要是出了啥事,你也給俺滾!

你說得啥話?那能怨俺,俺帶妹妹去相親,哪知道他家那個仗勢。俺一回來不就給你捎信讓你回來嘛,嗚嗚嗚……

你哼唧啥?你別在這裝慈悲,你就是個欠揍的娘們兒!

哥,你別打俺嫂子,不怪俺嫂子,都是俺的命不好,你別怨俺嫂子,呣呣呣……

……

生米煮成了熟飯,加上姥娘的婆家確實有十幾畝地,基本不缺吃穿,確實是莊上的大姓人家,本家兄弟姐妹一大堆,沒人敢欺負,所以,姥娘回門后第二天在哥嫂和鄰里的勸說下,也就心甘情愿地返回了婆家。

一年后,姥娘生下了兒子,之后又有了女兒,丈夫前妻的三個孩子倒也孝順,因為叔伯兄弟的兒子排行老四,所以姥娘的兒子女兒順其自然地就叫小五小六。

有了自己的兒女,家庭和睦,除了政局不穩(wěn)讓人不安外,姥娘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

 

一段幸福

1958年,全國形勢一片大好,滿天衛(wèi)星高照,人民公社紅紅火火,就是經(jīng)常餓得慌。

夏天,姥娘迎來了她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刻,她親愛的女兒小六要嫁人了!

小伙子家是臨縣臨莊的,離自己的莊只有十幾里地,一看到這小伙子,姥娘就滿心喜歡:濃眉大眼、雙目炯炯、五官端正、身材勻稱,個頭中等,渾身透著軍人的英武之氣。更重要的還有,小伙子有文化,人民解放軍軍官,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沒多長時間,是戰(zhàn)斗英雄!

但接著姥娘就犯愁了:小伙子馬上要隨那個什么兵團開到東北戍邊墾荒,在東北哪里,俺也不知道呀,聽說就是闖關(guān)東的地方,那肯定很遠很遠咯,小六這一走,以后就是回來也很難了,俺的閨女哎,你走了娘一個人可咋辦?唉!天爺呀,你給小六找這么好的人家,做么要去那么遠?就在他們莊上多好!唉,真要在莊上,人家也不找咱了呀!小六啊,你就去吧,革命軍人國家干部都是國家的人,是吃公家飯的,你去了餓不著凍不了,比跟娘在一起好的多,你也是快二十的大姑娘了,早該嫁人了,早晚都留不住你,你嫁的人比你娘我好的多,去吧!

小六走的那天,將兩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梳扎的整整齊齊,戴上咖啡色的方巾,身穿藍絲令布上衣,一條修身的深色褲,顯得一米六三的個頭更加高挑,腳穿一雙嶄新的絨布鞋,洋氣十分。

姥娘把小六送到莊頭,看著小六彎彎秀眉下的大眼睛簌簌撲出的淚水,姥娘滿臉笑意:閨女,別哭,你這是好事是喜事,娘替你高興,你走吧,家里由你侄子寬跟海照顧俺,你放心走吧。

直到小六沒見了蹤影,姥娘還站在莊頭,怔怔地,倏然,胸口一陣揪痛,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第二年秋天,就在莊上人人整日挖野菜剝樹皮想辦法填飽肚子的時候,姥娘還是獲得了精神上的飽餐,小六來信給姥娘報喜,說生了一個小閨女!還跟姥娘說,她在那邊吃得飽,每天下地勞動,拿工資,還被評為勞動競賽能手,那里的同志們也很好,有組織有紀律。就是地方太遠了,從家里到那里要十來天。還說,跟孩子的爸商量好了,給姥娘寄些錢,讓姥娘過段時間也到那里去。

1960年開春,冰雪融化,姥娘來到了黑龍江建設(shè)兵團,別后兩年,母女終于團聚在一起。

農(nóng)場無閑人,姥娘干不了地里的活兒,就在場里的幼兒園當保姆,每月還有一點補助,盡管因為親家母的關(guān)系,不能跟小六一家住在一起,但能時時見到小六和她的孩子,姥娘對現(xiàn)時的生活是如此的滿足!

1962小六有了第二個女兒,63年小六的第一個兒子出世,這時的姥娘時常感謝上蒼賜予的天倫之樂,慶幸命運沒有讓她像老家一些人那樣餓死。

幸福的時光總是快如閃電,幸福的感覺和細節(jié)總是如此的相似,我們幾乎無法用更具個性的詞語和修辭方法來單獨表達我們的某段幸福時光!

姥娘東北農(nóng)場的生活在1964年時戛然而止,先是隨小六一家因干部調(diào)動而遷移到了西北一個小山城,在那個偏遠的山區(qū)里,本土人狹隘的意識中,生活環(huán)境遠沒有農(nóng)場時的寬松氛圍和包容心理,但姥娘在1965年抱著小六的白白嫩嫩宛如小姑娘一樣的第二個兒子時,她的幸福感依然那樣強烈!

1966年,姥娘的幸福時光到此為止了。因為階級成分不好,姥娘被當?shù)乜h委趕走了,是的,是被趕回了魯西南老家。

 

孤獨

姥娘回到了老家的莊上,以前的住房該分的都分了,只留下了一間土坯老屋,姥娘就此安頓下來。雖然成分不好,畢竟是革命軍人的家屬,莊上照顧她,讓她去放豬生活上,則有小六同父異母家的哥哥的兒子小寬、小海照顧。有事做,姥娘的日子也便這樣過了。

某年秋天的一個清晨,姥娘照舊趕著十多頭豬走出莊頭,來到莊后的草坡上,姥娘讓大豬小豬們自由活動各自撒歡,自己找個干凈的石頭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鬧得正歡的大豬小豬們這時,暖暖的太陽穿過晨曦完全升起,金光灑滿姥娘的全身,姥娘揚起飄飄的花發(fā)頭對著陽光,閉上眼,嗅著伴有露水的青草香,享受著微涼而和煦的風拂面,思緒宛如一團團薄霧冉冉升騰,彷佛馬上就見到了逝去的姥爺、不知所蹤的小五,還有遠在天邊的小六......

忽然,一個涼涼的、濕濕的、柔軟的東西在姥娘的手背上蹭來蹭去,姥娘一激靈,趕忙抽回手,乖乖,什么東西?睜眼急看,一只通體黝黑的小豬娃站在腿邊,偏偏頭哼唧了兩聲,兩支大而圓的黑亮剔透的豬眼也正盯著姥娘看,姥娘雙手托起小豬的前肢,舉到臉前,仔細看看,這并不是莊上的豬娃,放了幾年的豬也沒看到這個小家伙呀,便說,小豬娃,你是誰家的?。磕闩艿竭@兒來做?看你還挺干凈呢,身上的肉還怪結(jié)實怪勁道哩。小豬哼哼唧唧,掙扎著想下來,姥娘沒有松手,而是將小豬攬入懷里站起身望望四周,四下里空曠一片,姥娘想,俺先給看著,等人家來找吧。鉆入姥娘懷里的小豬這時倒安靜起來,把小嘴伸到姥娘腋下,閉起眼,呼呼睡起來。

傍晚時分,依然沒有人來認領(lǐng)這頭迷途小豬,姥娘只有帶它回莊上,走路上,姥娘就尋思:這小豬娃不知道是誰的,也不是莊上的,帶回豬圈,說是撿的,誰信呀,俺先帶回家,明天再等人家來找吧。

吃晚飯的時候,姥娘特意多加了一些菜,自己一半,另一半給小黑豬吃,哪知自己剛吃兩口,小黑豬已經(jīng)如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吞完自己的那一半飯菜后,盯著姥娘哼哼著,姥娘有些不舍地又夾了一小筷子菜遞給小黑豬,小黑豬嘴一張一抿,又定定地瞅著姥娘。姥娘嘆息道:咳,你吃的還怪快的,都給你吃了我吃啥?你就將就一下吧。小豬哼哼著甩甩小尾巴,自己出去覓食了。

就這樣,沒人認領(lǐng)的小黑豬,一天到晚就跟著姥娘早出晚歸,家里的糧不夠,就在外面多尋食,這小黑豬體格雖小,倒是十分壯實機靈,跟一些大豬搶食常不落下風,竟沒有被餓著。

一天,莊上王家的一群半大孩子經(jīng)過姥娘放豬的草坡,看到姥娘一個人,站在幾米開外開始惡作劇地喊道:“國民黨的兵,國民黨的將,國民黨的兵將吊兒郎當?!薄皣顸h兵他娘”“小五他娘是反革命是特務(wù)”,姥娘無奈,只能盯了他們一眼,一邊嘴里憤懣地嘟囔著“混小子,你們想做么?”,一邊把頭轉(zhuǎn)向另一旁,見姥娘不搭理他們,其中的一個領(lǐng)頭的小子褪下褲子對著姥娘的方向撒起尿來,姥娘氣得干脆轉(zhuǎn)過身去眼不見為凈,卻突然聽到一聲慘叫,轉(zhuǎn)過頭去,看到撒尿的小子捂著褲襠望坡下狂奔而去,其他孩子吵吵把火地也競相跟著跑散。

    晚上到家里,姥娘便被王家人圍在屋里,說是姥娘養(yǎng)的豬把他家孩子的小牛牛給咬壞了,揚言要姥娘賠償,姥娘說俺當時離他還那么遠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呀,王家人說是一只小黑豬咬的,莊上的豬圈里沒見著,質(zhì)問是不是姥娘藏起來了,并要姥娘交出小黑豬,姥娘有些心虛說哪有小黑豬不信你們自己找吧,王家人翻箱倒柜了一番,竟連一根豬毛都沒見到,悻悻然而去。姥娘關(guān)上門,回頭卻看到小豬從床底下悠悠然走出,心想:這小豬,還怪聰明嘞。

因為有個黑黝黝的壯實的小豬娃陪著,姥娘少了些許思念女兒的傷感,不管這小豬是誰家的,也不管誰何時來領(lǐng)走,姥娘覺得日子就是這么過的。

人啊,一旦習慣了孤獨和寂寞,流年,又奈我何?

而歲月啊,就是在人類的喧囂中無寂的流逝!不管你如何珍惜,或者揮霍,它終歸要走到我們生命中的某個節(jié)點!

不知道多少長時間的光景,一天晚上,姥娘在昏暗的燈光中,泡著腳、迷糊糊地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恍惚間,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姥娘姥娘,你睡著了嗎?

姥娘睜開惺忪的眼,四下環(huán)顧,沒有人???這時,聲音又在自己腿上響起,只見小黑豬后腿站立,前肢搭在姥娘腿上:“姥娘,哼哼,是我呀,豬娃”“哎呦,俺的娘哎,豬還會說話?”“姥娘,你別怕,我不是壞人,也不是妖怪,哼哼,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你...你干啥去?人家要領(lǐng)你走了?””不是,我現(xiàn)在有個投胎的機會,我想去試試??晌?..哼哼...舍不得你!“你真是個傻孩子,你愿意一輩子當豬啊?長大了,還要被宰?!薄翱晌易吡耍阍趺崔k?”“俺沒事兒,你走吧,俺都習慣了”“姥娘,你說,我當豬,哼哼,吃飽了就睡,無憂無慮,就算長大了被宰,哼哼,那你們?nèi)?,活著時這么難,雖然不會被宰,到了不還是一樣要死?哼哼,所以,我都在想,還要不要投胎做人,再說,萬一投到不好人家,哼哼,就像莊上老王家,天天吵鬧,終有一天搞得家破人亡的”“唉!豬娃,俺跟你說,等你當了人就知道,人這一輩有壞的,也有好的。雖然像我這樣守寡,兒女又不在身邊,外面天天批這個斗那個,但是呢,人這一輩子,誰能料到活成啥樣呢?俺過得不好,俺得盼著俺兒子俺閨女好好活著,老天爺聽到有人在磨叨他們好,那可能就讓他們過的很好呢,你說是吧?”“哼哼,姥娘,我有點知道你說的啥意思了。做人嘛,就該有點希望,能給自己的親人說兩句祝福的話,也是一份心意?!薄柏i娃,你要是投胎就趕緊去,別耽誤了時間,你去吧,別擔心俺!”“那,姥娘,我走了!”

第二天,姥娘再沒見著小黑豬,姥娘想,可能一直都是夢吧?不過,這小豬娃真好玩兒!

此后的日子里,姥娘一直獨居,期間閨女小六帶著兒女回來過兩三次,有次小六帶回了她的最小的兒子,姥娘越看越覺得喜歡,三四歲的小外孫,通體皮膚黑黝黝,壯壯實實,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濃密的長長的睫毛下忽閃著,吃起飯來就跟小強盜似的......。

姥娘于1977年在孤獨中病逝,小六回去給辦理了喪事,賣掉了土屋。

 

一聲姥娘

我父母的原籍管母親的母親叫“姥娘”。

小五是我的舅舅,小六是我母親。

關(guān)于我姥娘邱張氏的記憶,除了看過家里留下的一張姥娘在60年代初在北大荒照的老相片——她穿著一水黑色的對襟大棉襖和吊襠的大棉褲以及裹著小腳的棉布鞋,其它的印象我?guī)缀跻稽c蛛絲馬跡都沒有(我舅舅的長相與我姥娘十分相似)。我常常想,這樣一個中國最傳統(tǒng)的最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在一世孤獨中是怎么度過的???她們的逝去真的就像漫漫黃沙,一層蓋一層,粒粒相似而不留一絲痕跡,我想我能為我的姥娘寫點東西,如果能長久留下來,也算她在這個世界上烙下了一點點印記,但她們的經(jīng)歷又像那個時代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一樣平凡,似乎沒什么可寫,亦無可歌可泣之素材,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下筆。歷史從來都是只記錄大英雄跟罪大惡極之人的。

以上文字中的故事,是聽我母親斷斷續(xù)續(xù)講過的,所以,姥娘相親“被出嫁”、姥娘躲日軍爬山坡、我舅舅在大陸的親事及被拉去當國軍、因為成分問題不能跟隨我父母以及我母親與我舅舅幾十年后生死相聚都是真事。只是我的文字功底不夠精彩,更不會像郭姓小四同學那樣去“剽”,所以我非常抱歉,親愛的讀者,這么多“廢話”可能讓你會覺得“味如嚼蠟”,但我相信我姥娘、我舅舅和我母親在那時那地所經(jīng)歷過的可能更驚心動魄、更心潮澎拜!

事實上,這篇文字我寫了一部分并已經(jīng)放了兩三年了,因為苦于想象力不夠,尤其是素材不多,還有就是我本能的情感常常為我姥娘和母親的人生經(jīng)歷而感慨,甚至淚流滿面,思緒一亂,更不知從何說起,所以寫幾段便無從繼續(xù),想著等見到母親再多問些,好寫得更精彩點,但我那無恥的忘性總在拖延,直至我母親于去年初突然去世,所以,再想多了解點我姥娘的“史實”,以便繼續(xù)寫下去明顯已經(jīng)成為奢望。

我承認,除了故事的梗是真的,細節(jié)描述都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有些籠統(tǒng)的時間、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故事的邏輯好像都不太相符,反正,親愛的讀者,你就當故事聽吧,只是請相信我母親講的是真的。而我姥娘與小黑豬的故事,存粹是我編的,一個成分不好,還有所謂“海外關(guān)系”的家庭,在那個年代,莊里還會讓你養(yǎng)豬?豬可是珍貴的集體財產(chǎn)?。?/span>

事實上,我姥娘在最后的十年里哪有過得那么輕松!經(jīng)濟來源大多是靠母親隔一段時間寄回的幾塊錢生活。尤其是七十年代,我舅舅他們曾寫信回來,希望聯(lián)系上雙親,這下我姥娘及其他宗親就更慘了,“海外關(guān)系”、“里通外國”,這帽子扣下來,宛如三座大山壓身?;蛟S,唯一可以讓我姥娘寬慰的就是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著、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傳宗接代的孫子。所以,就連莊里自己本家的人都自身不保的情況下,家里沒有男丁受欺負也是自然的了。莊里另一戶王姓大家族,趁著“政治投機”而“崛起”,欺負的我姥娘這邊縱有十幾個男丁,也不敢跟人家頂撞,茍且偷生。及至后來,每每提起這些事情,我母親都恨得咬牙切齒,我們姐弟聽后也是義憤填膺。

事實是,我姥娘的那十年,連我母親當時都沒在我姥娘身邊,她所經(jīng)歷的許多事情,誰又能知道呢?親愛的讀者,看到這里,你們不能責怪我母親沒有盡到孝道,我必須要替我母親說兩句: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父親被審查隔離,我母親獨自一人帶著五個孩子生活,還要到河堤筑壩的工地上當小工,一個婦人像男人一樣肩扛腰背上百斤的泥沙和碎石——這也是我母親年老時得了極其嚴重的風濕病的主要原因。我母親除了承受身體上的勞累,還要承受精神上被稱為“黑五類、?;逝伞敝惙Q呼的巨大壓力。及至我們長大成人,我們拿我母親唱歌五音不全開玩笑時,就會模仿母親在我們小的時候經(jīng)常跑調(diào)的聲音唱到:“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但我們常常會笑著笑著,心里止不住地心酸,禁不住地掉下眼淚——如今,這世間最動聽最美麗的跑調(diào)歌聲,我們再也聽不到了。所以,沒有辦法,我既無意去追究那個時期的真實情況,更不想揭開我姥娘慘淡人生的傷疤,于是,我就模仿莫言先生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來完成我姥娘的后十年。那么,為什么是養(yǎng)豬而不是其他牲畜呢?因為我屬豬(小黑豬傷了別人小雞雞的故事,確實是我小時候回老家干過的),我多么想是那只投胎人類前的小黑豬,能多陪伴我那孤獨的姥娘幾天!不過,我的手法實在稚嫩又似是而非,再者,我們這些平凡人,其實日復一日大多都是過著波瀾不驚的平淡生活,要制造故事的矛盾和沖突,只能這么瞎編了,而我好像也只能這樣想象我姥娘最后那孤獨的十年,因為,我再也無法問我母親她知道的更多的記憶了!

今年的2月26號是我母親的周年祭,我想我再不把我姥娘寫出來,她老人家可能會不高興了。另外一個,雖然我對姥娘的性情、脾氣都不了解,但我始終覺得我母親應該就是我姥娘的翻版,比如文化水平不高、性格有點懦弱、應急能力不足、嘴笨、沒有主見、對丈夫的依賴性強等等,都應該十分相似,但她們最大的特點卻是家里沒有男人時,或者生活陷入極度困境中,又能夠用極大的隱忍堅強地把孩子撫養(yǎng)大,把家庭維持好,所以我必須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用我姥娘的“事跡”祭奠我逝去一周年的母親。

曾經(jīng),我跟我姥娘的機緣太少,沒什么機會多叫幾聲“姥娘”。如今,我兒子跟他的外婆則緣分匪淺,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由外婆帶大、照顧。如果按照他外婆的原籍風俗,他應該把外婆叫“嬢嬢”,但這小子從小既沒有按大多數(shù)南方人那樣稱呼“外婆”或者按大多數(shù)北方人那樣稱呼”“姥姥”,也沒有稱呼外婆為“嬢嬢”,大多時間竟喊的是“老嬢”,聽起來完全就是“姥娘”的發(fā)音。

我常常想,我沒機會叫出的,可能我兒子要替我多叫一聲“姥娘”吧!


                                                                                                  劉潤東
2021年2月26日于深圳